《他們說我是間諜》那個邪惡分身的自己

   好奇他人眼裡的自己,是人的本性之一,但看見國安局眼裡的自己,則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2008年,身為知名的人類學家的凱薩琳.韋德瑞翻閱了自己在羅馬尼亞的國安局報告——一份長達兩千七百多頁的巨大檔案,她發現當時的自己不僅僅只是個懵懂無知又天真的學者,還是個美國派來刺探軍事機密的邪惡間諜「薇拉」:

  1.她試圖進入軍事禁區。

  2.她和在軍工業工作的村民套交情。

  3.她出版的著作有詆毀羅馬尼亞形象的嫌疑。

  4.她的獎學金有部分是由美國大使館發放。

  5.人類學家有著「為政治服務」的歷史,而她的研究方法和羅馬尼亞官員所熟知的人類學調查方法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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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凱薩琳.韋德瑞
譯者:  梁永安
出版: 衛城

  年輕的魯莽和源自美國的直率性格讓凱薩琳成為國安局眼中不折不扣的「危險人物」,檔案裡代號「薇拉」的女人是她的邪惡分身,在羅馬尼亞建立的親暱關係成了國安局的釣魚線與情報來源,那些和她愉快聊天的朋友、在酒吧暢談的村民,對她張開雙臂的熱情……誰是她真正的朋友,誰又在背地裡說長道短,為她可疑的行為增添更多間諜故事?

  在《他們說我是間諜》一書中,作者按著時間軸解析這本珍貴又令人感到恐懼、困惑的監視檔案,爬梳自己的想法(無稐成不成熟、魯不魯莽),回憶那些親密關係,嘗試詢問那些「線民」,追朔那些可能被她「間諜行為」所傷害的人們,她甚至想進一步接近當時負責薇拉檔案的保安官。隨著讀者翻閱這本書,國安局的監控逐漸清晰,「好人」與「壞人」的界線卻逐漸模糊,當國安局試圖給凱薩琳一個羅馬尼亞的「好印象」,在田野調查中刻意親近村民的凱薩琳不也在做一樣的事情?

  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雙方都在觀察彼此,只是極端的體制讓其中一方的監控變得突兀侵犯並毫不尊重隱私。

  閱讀這本書很適合將書中的段落與疑惑拿到台灣的背景底下思考,轉型正義是每個由集權走向民主的國家多少都會碰觸到的議題。2022年台灣「促進轉型正義會」解散,在此之前,2021年有78名申請者閱覽監控檔案。*在台灣發生過的事並非完全的獨一無二,閱讀這本書像是借鑑,也像是回頭爬梳自己土地發生過的歷史。

  不過,以內容來說,除非你是一個對於人類學、田野調查,對於國安局監視體系歷史有興趣的讀者,才有辦法對於這本有些平淡的半回憶錄感到津津有味。「平淡」不表示這本書是標題詐欺,而是,對於被認知為間諜這件事,作者一半是用自己的情緒轉變,一半是用學者的角度來講述這整件事,它不是一個第三人稱的故事,情節有趣但起伏平淡——因為這就是她的現實人生,而不是被小說家創造出來的情節故事。

  盡管人生不是小說家創造的,但她的監視檔案卻是被幾名保安官輪流「創作」出來的,這讓讀者對於羅馬尼亞監視體系的運作有更多的了解,文字檔案薄如紙片,在紙片上乘載的,卻是人類肉感的情緒、記憶與交互作用,難以用好壞區分,在書末的作者,甚至會覺得自己和這些祕密警察交上了朋友……讀者藉由《他們說我是間諜》貼近了過往極權時代被監控的感受,正如作者在開頭所說:"本書的目的在於讓讀者感受,在東方集團一個高壓國家作客是什麼感覺,以及顯示兩大超級強權的衝突,是如何折射在一個想要了解該國生活方式的年輕女子的經驗。 "(序)

  這是一本特別的經驗分享書,推薦給有興趣的讀者。


你是你自己,但也不是

   "某種意義上,我們所有人都會因為我們遇到的人而增加多重身分,我們遇到的人會創造出不同版本的我們,很可能和我們自己的版本不太相像。雖然這種現象具有普世性,但它在跨越過重大文化界限時特別強烈。……那麼,我為什麼還要對我被假定的間諜身分大驚小怪?"(序幕)

  1973年,初出茅廬的凱薩琳將研究題目訂在羅馬尼亞,一個距離美國遙遠且可以說是對立的社會主義共和國家。在此之前,凱薩琳是一位美國的人類學學者,在民主國家過著(可能太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在抵達羅馬迪亞的當下,她是一位學者,嘗試隱去自己的身分,融入當地村莊好進行研究。在這些村民面前,她是一位朋友、親密關係人或是敵人,在羅馬尼亞的國安局面前,凱薩琳.韋德瑞是邪惡的「薇拉」,旨在顛覆羅馬尼亞、企圖在國際上抹黑羅馬尼亞政府的正面形象。原來一個人能有這麼多身分,而每個身分裡,都有那個「真實」的她。這就是自1950年代開始,羅馬尼亞共和國國安局送給人民的一份大禮——被監視者、線民以及祕密警察——每個人都是體制的一部分,恐懼與壓迫融合進羅馬尼亞人的社會裡,個人檔案在看不見的地方被人書寫,你不知道會不會被哪個勇於突破體制的親戚朋友連累、你不知道該不該為前途出賣家人,說謊他們會發現嗎?誠實他們又會相信多少?
  在書裡,年輕的凱薩琳自以為掌握了國安局監控的手段和方式,但回頭調閱自己的檔案,才發現即使在已半百的現在,她對國安局的想像還是有些天真:她在羅馬尼亞的親密對象也許是國安局特地派來的,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約會,其實都還掌握在國安局的手裡,她居住的住所被翻動,她的信件、電話、和誰接觸,全都被記錄。而這些紀錄,全仰賴線民與保安官的「想像力」。
  我很喜歡這本書揭示了監視檔案如何被記錄、塑造出來的細節,這些檔案從頭到尾都充滿了人為刻意塑造「薇拉」的痕跡——國家團結需要敵人,而它就自己創造了敵人——從線民給予的素材開始,就充滿人為扭曲的部分。自認為是凱薩琳朋友的線民,決意說謊、或只提及無關的小事。自告奮勇接近凱薩琳的線民,則努力將報告加油添醋,端看對口的警察究竟想聽到什麼答案。而針對這些資料,在不同主觀意識下,不同保安官得到的結論完全不同,這也端看不同時期的國家政策--有時候說凱薩琳不是個威脅,再觀察即可,有時候卻建議立即將凱薩琳驅趕出境,而又有的時候,報告裡建議派人洗刷凱薩琳對羅馬尼亞的不良印象,因為政府害怕這位人類學家出版的羅馬尼亞書籍會導致最惠國待遇被取消。
  保安局需要凱薩琳,他們需要她是一個敵人,也需要她是一個朋友。
  是敵人還是朋友,對接觸過凱薩琳的羅馬尼亞人而言,這個問題更為複雜。身為美國人的凱薩琳是自由世界的窗口,讓他們得以一探究竟,同時也像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彼此的友誼因為秘密警察的介入而變質——你會因為這份友誼被監控,還是成為政府忠貞的線民,得到好處?
 《他們說我是間諜》展示了國安局如何吸收這些線民,以及在體系之下複雜的人際網路。在1970年代後祕密警察由暴力走向精神控制,他們擅長用言語與親切拉人入夥,擅長用看不見的恐懼與暗示讓人淪陷。在這漫長、牽連許多人的監控系統裡,祕密警察與線民、被監控對象,也不只僅只侷限在「上對下」的關係,他們還可能成為朋友,建立互助關係*……這或許也是為何在書末,當作者嘗試去聯繫這些創造「薇拉」的安全官時,她居然認為自己和這些人交上了朋友。
  安全官的訓練讓他們懂得拉攏人心,用言語達到目的,你猜不出這些友好笑容是真心的還是為了在轉型正義的現代氛圍中保護自己,體制內的人舉著「愛國家」的大旗為過去的自己辯護,講述自己也是體制下的被害者。那是個讓所有人都受傷的時代、那是個不光彩的時光,誰都沒有錯、也就誰都有錯——

  "誰是受害者?是被國安局監視的人、那些本身作為線民,但也受到運作機制所壓迫的人?還是被他們所擁護的體制荼毒的安全官本身?既然每個人都是受害者,那就沒有人需要負責了。"(第三章 揭示)

  盡管身為被害者,監控體系也破壞了她在羅馬尼亞(自己為)建立起的友誼,擁有一份「監控檔案」的凱薩琳.韋德瑞卻還是選擇將真實人名自書中抹去,對於歷經集權統治的部分羅馬尼亞人來說,這是在庇護、在「放過」加害人,但對作者來說(這是我的觀點來看,不一定正確)她還是保有一份信任他人的純真,因為在羅馬尼亞研究時建立的友誼溫暖且珍貴,是她值得用一生好好珍惜的關係。至於閱讀完她的經歷、剖析之後,剩下的道德難題、是非的判斷與感想,就留給身為讀者的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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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台灣「促進轉型正義會」解散,在此之前,2021年有78名申請者到會閱覽監控檔案。(新聞)

*對作者來說,發現祕密警察與村民之間的緊密關係讓她有些驚訝(或是受傷):"……但現在我必須承認密密警察只有對我是隱形的。很多羅馬尼亞人至少認識幾位祕密警察,甚至和他們維持友好關係。人們尋求他們的幫助、在工作地點看見他們、和他們住在同一棟大樓,或許也會和他們在家庭聚會談話,並且為了要不要當線民和他們談判——所有這些我都做不到。"(第四張 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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