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 定格將腐爛的瞬間

 西北雨 定格將腐爛的瞬間

「敬啟者,」我們潦草塗寫:「世界太大,我無處可去。」


    這是最初的一篇,也是我頭最痛的一篇--恍如在迷霧中找尋被泥濘掩蓋的路,但我很高興我那時候還是寫完了,現在也打算繼續寫下去。
作者:童偉格
作者:童偉格


    關於這本書,我想說的是,他是一本難以吞嚥的書。尤其以一個業餘小說讀者而言,<西北雨>是一本十足十的現代小說,圍繞著死亡與回憶,時間的線性被打碎,敘事雜揉著情感雜揉著魔幻,在敘述的枝枒延展至全貌之前,讀者必須用力的閱讀,奮力在破碎的故事之間遊走,像是在拚一張不完整的拼圖,第一片你找到了敘事者的祖母,你會好奇何謂「一年後我會重新想起這個畫面,並以為那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的想像。」,然後他開始講起了他祖父,那隻殘缺的腿,義肢,然後他父親的恐懼,再然後是,各個被剪碎的故事,時空跳躍,敘事者一下是小孩,一下是臨終的病人,一下是在安寧病床陪母親的成年兒子,你會頭昏腦脹,帶著好奇(和睡意),看完這本書,才知道,你在開頭以為自己知道的,其實並不知道,一如本書所有的敘述,都帶有人類回憶的不安定與深沉的抱歉。

    像是一開始敘事者自信滿滿,說:「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清楚明白,我父親生平最大的恐懼。」而後又在幾頁之後說「我猜想,這是我父親最深的恐懼。」,又在數十頁之後,提及父親的心中的雨,為自己的不能裡解感到愧疚。

    「我感到羞愧,父親最珍視的記憶,嘗試與我分享的,我無法向他如實感受,而那並不是因為我年紀太小的關係。」

    那些肯定的文句在仔細咀嚼之後漸漸變得猶疑,最終感到愧疚。就像是口試被問到「你真的確定嗎?」,連問了三次,「肯定。」「我覺得是。」「大概,可能,應該是這樣吧?」
西北雨狂暴,短暫,卻在這本書裡面永恆的被想念。
    作者書寫的是被傷害過後定格的頹敗,三個人的傷口都鑲著死人的靈魂,讓李先生不斷背誦「雜菜麵,乾切肉,白帶魚」,讓許豐年「帶動一整棟病院」,讓許希逢總是對小王,阿南,阿發喃喃自語。一如卷首點題,恰到好處的將個人化為整個家族的「某種神似的拼裝車」:

  我們是一個如此自信,節省而整潔的家族,我們決意無聲地,集體消化這個自我的家族逸出的亡靈。我們決定,從今以後,我們這些尚存活著的後輩,每人必須輪流讓出一點時間,讓出身體,借給我的曾曾祖母用,讓她得以將自己化整為零,輾轉流離,與我的家族共長存。
後來,當我的曾祖一輩陸續凋零之後,我們也一一如此收容他們。
我們有了一項新的美德:團結。
    一定是自那時起,我家族中的每個人,即令在此城中開枝散葉,分房別居後,或多或少都仍保有拼裝車般的神似了。

    而這,定調了祖孫三代被死人所傷害的相似性,讓「被傷」成為基因,寫在族譜裡頭。像是李先生的父親投海自殺,讓他用一生去講那個「有一個傻子,死了父親」的笑話,或是許豐年在犬山的經歷,讓他成為了他口中,那個降落在島上的「外國人」 (關於許豐年,我一直聯想到異鄉人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更甚是許希逢經歷過的,從暗示到明示的三次死亡--小王,阿南,和最後爆炸性標誌事件,祖父的死亡。

    這是個生來畸形又易被死亡所傷害的家族,他們的傷讓他們成為山村裡,祖母無法理解的人,成為那顆都知道的樹,用年輪記事,長成一個扭曲的樣子。

    這本書,所有的文字都在描述一種傷後的狀態,所有看似譏諷的文字背後,都是破滅後的蠻荒,諸如許希逢的母親從犬山逃離,卻走進一個更光怪陸離的家庭:

    一家人都在:母親在「彈鋼琴」,李先生在「種田」,許豐年在圖書室「休假」,許希逢在襁褓中安睡。大約只有她這名陌生人,在心底的一個角落覺得:如果這意味著團聚,那麼,在這個世間,沒有什麼可以叫做分離。

    或是李先生「有一個傻子,死了父親的故事。」,他告訴許希逢的母親,「沒關係,笑話會等人。」於是讀者跟著翻開的書頁一起等待,直到看完李先生的故事,明白他不過用一生去治療那個父歿的傷痛,繞了一圈,傻子依舊是,死了一個父親,還不能好好安葬。直到許豐年在計程車上對她說一樣的笑話,她開始哭,後座十歲的許希逢跨越「理解的界線」,壞的徹底,將祖父拼貼進自身的靈魂的殘缺裡頭了。

    <西北雨>將死去的人都拼裝在一起了,回憶也是,意識也是,讓宛若遺書的獨白變成多人的共鳴,因此主體的「我」明明是小孩卻能對父親與祖父的故事以「他」相待,輪流作夢。這本書把死的意識展延,拉長,切割,未來不存在,所有毀壞都註定無法修復。海王的夢連接了三代祖孫,彼此殘缺,彼此疏離,祂建了一座「診療室」,將自己放在了某一邊,當他們不再問起,無論是不再去「理解」,或者是不再去「治療」---所有的揣想,黯然的思緒,互相對對方「微微的抱歉」,在死亡之後都已經沒有然後,都無意義,所有的話語,都誠然的「無處可去。」
於是最後,海王說祂「甘心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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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陣子再回頭看,不敢說自己進步很多,但總算是踏出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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